裴志海
一
连长忘了他的名字,也忘了他老家是哪里的,只记得他姓陈,官兵们都叫他“陈傻子”,连队的花名册上也是这么写的。连长第一次点名,看到这个名字时愣了一下,皱着眉从花名册上抬起头,眯着眼睛看着面前黑压压的士兵,声音忽然低了下来,有点犹豫不决地喊出了这个名字:“陈傻子。”接着,他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士兵们,以为不会有人答应,这算是什么名字呢?有谁会叫“傻子”呢?
没想到的是,连长的话音刚落,队伍中应声响起:“到!”
连长的目光落在这个士兵身上,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仔细地审视着他。
“你就叫陈傻子吗?爹妈有没有给你起另外的名字?”
陈傻子立刻答道:“报告连长,人们一直都喊我傻子,我爹我妈也是这么喊的。我来当兵时,保长让我叫陈傻子。”
连长眯着眼睛问他:“你是自愿来当兵的,还是被兵贩子弄来顶替别人的?”
陈傻子立刻回答:“报告连长,我是替我们镇长的儿子来当兵的。我爹我娘不让我说,镇长也不让我说!”
连长愣了一下:“那你怎么又说了?”
陈傻子说:“报告连长,我在家时不说,现在我到了部队,以后就和大家在一起了,我就不能说谎了,军人不能说谎!”
连长感到有些好笑,心情突然就有点好了,甚至笑了笑:“陈傻子,你放心,我一定会让你扛枪打仗的!”
陈傻子听了连长这句话,突然冲着连长跪了下来,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,抬起头来,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,呜呜地哭着说:“连长,你是个好人,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!”
二连的士兵们都愣在那里,连长也有点手忙脚乱,忙弯下腰,把陈傻子扯了起来,说:“陈傻子,你给我记住了,你是个男人,还是个军人,不能随便就跪下来!再说,当兵就是为了打仗,我不给你发枪,难道还要给你个烧火棍?”陈傻子站起来,“啪”地给连长敬了个礼。
二
那时部队正在休整,新的战事尚未展开,陈傻子所在的二连开始训练新兵。连长李茂才这才着急了,这个陈傻子除了立正最标准,其他的都不怎么样,就连最简单的齐步走他都不会,左脚一迈,左手也跟着伸出去了……
更让连长李茂才觉得有点奇怪的是,打枪要的就是感觉,几箱子弹打下来,再笨的人也会找到点感觉的,十发子弹至少能打中一两发吧。但事情就是这么怪,陈傻子少说也打了百十发子弹,但就是一发也打不到靶子上去,子弹都不知道飞哪里去了。准确地说,他连瞄准都不会,哪怕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地擦上靶子的机会都没有。
李茂才在心里叹了口气,也许陈傻子真的不是块当兵的料。他强压着心头的怒火,尽量装作平静的样子,淡淡地说:“你还是去炊事班吧。”
三
部队很快就被拉到了长沙会战的战场上。上尉连长李茂才若干年后才知道,第三次长沙会战,是中国军队打得最精彩也是最扬眉吐气的一次胜仗。
部队在长沙守了三天三夜,第四天,日军的进攻更加疯狂。中国守军的工事已经全部被日军的炮火摧毁,近一人高的战壕被瓦砾填平,但部队仍然顽强地坚守在阵地上。
这仗继续打下去,迟早会顶不住的。团长把头上的钢盔猛地脱下扔在地上,解开衣领扣子,抓起了电话,要通了师长:“师长,这样下去,我的人就要被打光了!我准备弃守为攻了,我们全团准备集体冲锋!”师长说:“敌人的火力太猛,出击恐怕不行,反而会增大伤亡!”团长说:“师长放心,我亲自带队冲锋,宁愿战死沙场丢掉这条命,也不要这样白白死掉!我已准备好了,我不会再向你请示了,也不会要你增援,你就当我们团全死光了。”师长还要说什么,团长就“啪”地挂了电话。
各营连的号手们吹起了冲锋号。十几个冲锋号,悲壮凄凉,刺向长沙上空。枪声炮声都听不见了,人们耳朵里只有尖利的冲锋号声。每个人什么都不想,热血冲上了脑门,最胆怯的士兵也迎着子弹站了起来,受了轻伤的士兵摇摇晃晃地也要向前冲,躺在地上的重伤员艰难地蠕动着,嘴里也在喃喃地喊着含糊不清的杀敌声。
这时,李茂才看到了陈傻子,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冲来了,手里还拿个扁担,脖子上青筋暴露,扯着喉咙吼着“杀杀杀”地向前冲着。李茂才眼睛一阵湿润,这个傻子,拿着扁担又有什么用呢?他刚想把头扭过去,突然看见陈傻子一头栽倒在地上,扁担被远远地甩了出去。李茂才的心扑通一沉,完了,这个傻子完了。但还没等他眨眼,只见陈傻子又站了起来,他茫然地四处张望,到处找他的扁担。李茂才吼了一声:“傻子,从地上捡支枪!”陈傻子看了他一眼,又看了看地上,地上到处都是战死的士兵或者伤兵扔下的步枪。陈傻子弯下了腰,但他没有捡枪,而是捡起了两颗手榴弹,一扬手就扔了出去。李茂才愣了一下,眼前发黑。这个傻子,离敌人阵地还有七八十米,他扔什么手榴弹啊,这下好了,肯定要伤着冲在前面的弟兄了。他急忙抬起头去找那颗手榴弹。它高高地飞了起来,越过了无数正在冲锋的士兵的头顶,在空中画了一道优美的弧线,在七八十米外敌人的头上突然爆炸了!


